生命册第二章_页3

间见见?

    蔡国寅说:你不是说要做工作么?到底怎样,给个囫囵话。

    老校长说:这个喝点水。你喝点水。

    蔡国寅说:说“工作”吧。

    老校长苦笑了一下,说:蔡连长,算了吧。人已经走了,退学了。

    蔡国寅一怔,说:退学了?

    老校长说:退学了。

    蔡国寅说:那就不归你管了?

    老校长说:是。不归我管了。

    蔡国寅说:好,很好。尔后,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头来,说:你告诉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连长蔡国寅第一次进无梁是坐吉普车来的,手里提着十匣点心。

    当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无梁时,整个无梁村的女人们伸长着脖子从石磙上跳下来,一个个唏嘘不已,奔走相告,嘴里一次次重复着两个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很怀疑,假如上尉连长蔡国寅当年知道吴玉花有如此复杂的乡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将成为一株虬髯的老石榴,他还敢不敢来?

    可那时候,蔡国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他的吉普车就停在无梁村的场院里,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围观的对象。

    那天,无梁第一次有吉普车开进来,人们惊奇无比地看着这个绿颜色的“铁家伙”:先是看那吉普车的辙印,那轮纹能在地上印出花儿来;尔后看那吉普车的车灯,有人说比牛蛋还大;尔后才看那穿着军装的人,她们几乎没怎么看人儿,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国徽,肩上的一个杠和三个“银豆”,还有脚上的马靴,人们说那皮靴走起来咯噔咯噔响,带弹簧的;尔后是手里提着的那十匣点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东北口音普通话这一切都让无梁的女人们兴奋不已。可她们并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是从县武装部借来的,他的一位老战友在县武装部当部长;更不知道他脚上穿的马靴是他从东北南下时,一个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给他的。她们只知道这是个“大官”,相亲来了。


    于是有人飞快地跑去报信儿了。

    于是众多的女人们簇拥着老蔡(他很快就要成为老蔡了)朝吴玉花家走去。

    可是,当蔡国寅来到吴玉花家院门前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屋门全都关上了。手里提着点心的蔡国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门外。

    无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个村子。早年,外乡来一个糟头发换针的老头她们都要端茶递水围上半天,何况来了如此稀罕的人物?!无梁也历来不乏热心人。吴玉花家的黄泥墙并不高,女人们屁股一骑一磨就过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女人先后骑过院墙去拍吴家的屋门。这些女人一个个把门搭子拍得啪啪响,昂声高喊着吴玉花的乳名:小花,开门吧,恁姑。开门,我,句儿奶奶。还有的喊着吴玉花她娘的小名:换,开门。你家搭戏台呢?架子不小。

    吴玉花的娘自然不愿意得罪全村人。不一会儿,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门开了。只是吴玉花仍然躲在耳房里不出来。此时此刻吴玉花心情极为复杂,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声里,对于这个穷追不舍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着他作报告、上军训课时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她站在糊了窗纸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点唾沫,在窗纸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可她看到的却是川流不息的女人们的屁股。

    无梁的女人们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有传话的,有苦口婆心劝说的,有自以为懂普通话做翻译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从院墙上跨过,把双方的话递来递去在传话的过程中,无梁的女人们按各自的理解把双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艺术性加工,该删的删、该加的加,来言和去语都是在蜜汁里泡过之后才“翻译”过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钥匙试着开锁,这一把不行再换另一把就这么试着试着,四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连吴玉花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钥匙拨动了她的心。等女人们在吴玉花的默许下,正式打开院门待客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天黑下来了,在门前站了四个小时的蔡国寅终于吃上了“鸡蛋茶”。那一碗放了红糖的茶水里打了六个荷包蛋,吃了这碗鸡蛋茶的代价是,他必须入赘做上门女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风俗和讲究,蔡国寅也都一一答应了。

    两人终于正式见面了。在昏暗的油灯下,吴玉花低着头,心里乱糟糟的,虽说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灯光只有一豆儿,太暗了。桌上的十匣点心挡住了她的视线,终还是没有看太清蔡国寅的脸,她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那叫“刚毅”。她原来就知道他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军人,现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军人。应该说,一个时期的风尚(对军人的爱慕)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涂的。

    按照口头协议,蔡国寅是作为上门女婿入赘到无梁村的。听人说,当年吴玉花的婚礼是十分风光的。那年月,她是无梁村第一个坐吉普车出嫁的姑娘。那辆吉普车从她家门前开出来,在众人的追逐下围着无梁村转了一个圈儿,尔后又开回来了。就这么转了一个圈儿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就此变成了无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时候上尉连长蔡国寅月工资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阶层。可这次婚礼,蔡国寅在无梁村一群热心“帮办”的策划下,一一都按当地的风俗办,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除了置办嫁妆外,那一天吴家开的是流水席,肥猪用了三头,豆腐十盘,粉条一千七百余斤,花卷子馍十四笼,还有烟酒无梁村男女老少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那天夜里,月亮成了无梁村最亮的一盏灯,几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后“听房”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等待着一个用普通话说出来的一个“日”字,可他们一直等到露水下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最后,他们终于听到声音了,是哭声,吴玉花响亮的哭声。

    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要回归土地。

    可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是的,我照过镜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脸。一个人的脸应该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时候我还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皮肤的颜色为什么是黄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颜色来自于土地,我们与平原一个色调。

    是的,在时间中,我曾不断地修饰我的记忆。我篡改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童年

    记得,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老姑父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与无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浑然一体:谷垛、麻雀、树木、房舍,以及场里的石磙,瓦屋的兽头,颜色是一样一样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长、垒在村边的一堵黄泥墙,或是植在路边上被风雨蚀过的乏灰色的老树桩子。他的脸就是一张无梁村的地形图,沟沟壑壑一览无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瘪了的、浊黄色的、用席篾子划开又撒了一点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袄烂着套子,腰里勒着一根草绳,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个大着裤裆、裹了裹脚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还七缠八绕地用烂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规的绑腿,那大约是他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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